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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未停止对自我的焦虑与重构,尤其在人工智能体越来越像人的当下,是否也就意味着人在未来只会越来越像机器?仿佛为了摆脱这一潜在的悖论,又或者只是为了缓解“人机感”过重的现实压力,近年来,“公园20分钟效应”概念持续走红,假期“户外徒步”“县域旅游”热度升高,似乎都表明人们正试图给出一个有趣的解决方案:无论人工智能可以替代人类做多少事,它大概都无法感受到逛公园的乐趣——大自然,仍是“活人感”的可靠来源。
这个方案有趣,但并不新鲜。人渴望摆脱、利用乃至征服自然,但无论人在这条道路上已经走出多远,当自我遭遇危机时,人仍需要回到自然,才能让自我得以重写。置身万物间,那些无数可以亲手改写、也可以顺其“自然”的故事,虽然迥异,却都直击人心。
荒野小屋里的“水獭”
英国博物学家、作家、探险家加文·麦克斯韦尔或许很难想到,他极具传奇色彩的一生最终被世人铭记的却是与水獭在苏格兰高地共同生活的经历。《闪亮的水环》自1960年出版以来,无数人至今仍感怀于作者麦克斯韦尔和水獭“室友”的双生奇缘,据其改编的电影更是感动了一代西方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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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的水环》,[英]加文·麦克斯韦尔 著,陈新宇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出版
“二战”结束后,麦克斯韦尔以少校军衔光荣退役。但苏格兰人的身份令他在英国社会始终格格不入,于是他便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社交圈子,买下位于苏格兰西海岸的索厄岛,本想经营的炼油事业以失败告终,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住进了位于苏格兰西高地一处偏僻海湾的小木屋,这一住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间,他与爱犬强尼同住,一人一犬享受彼此的陪伴和当地的美景。然而等到强尼离世,“我的家总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气”。于是1956年,在一次前往伊拉克南部的旅程中,他突然萌生了“我应该养一只水獭”的执念。说是“执念”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对水獭的“寻获与失落”的循环往复,将会贯穿麦克斯韦尔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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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犬强尼
经历了一番波折,麦克斯韦尔最终从底格里斯河畔带回一只叫米吉的水獭。因为当时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专家没能认出这一物种,于是将它命名为“麦克斯韦尔水獭”(实为常见的江獭)——误打误撞,倒也实现了作者的一个童年梦想,“拥有过一只以我名字命名的水獭”。
离开自然世界的水獭依赖人类,并不意味着它会丧失自主性。所以当米吉来到麦克斯韦尔的海湾小木屋,这栋小木屋很快成为了“米吉的家”,“它睡在我的床上,每天早上8点20分起床,准得出奇”。虽然来自遥远的伊拉克,但米吉对苏格兰的自然世界适应起来毫不费力——或许对水獭而言,“伊拉克”还是“苏格兰”的区分完全是庸“人”自扰。在美好烂漫的水边景致中,米吉从容地巡游玩耍:早起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它的人类朋友布置的捕鳗鱼笼,一旦发现收获便会“提前签收”。填饱肚子,米吉的娱乐活动是“骚扰”附近庄园主放养的牛群——或许是因为它在这些牛身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底格里斯河沼泽水牛的影子。可惜后者对它却并不熟悉,于是一旦小家伙一边发出兴奋的尖叫,一边围着它们跳舞,牛群便会惊慌逃窜。当然,米吉也不会冷落它的人类朋友。它会跟人类玩球,只是跟小狗相比,水獭对人类的运动能力有更高的要求,“水獭扔球会扔得非常远,而你得去把球捡回来……如果顽固地拒绝捡球,就会遭到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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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獭米吉
米吉的自主性令麦克斯韦尔着迷,但他更看重的,是这只热爱自由的小动物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对我而言,米吉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重要……也许,归根结底,我知道米吉比我的任何同类都更信任我,这份信任满足了我们一直不肯承认的需求”。这需求无非是被信任、被需要的需求:水獭本可以自主生活,但它依然选择相信你为它构建的世界。然而对人类的信任,却让这个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一日,米吉像往常一样独自出门,结果被路过的修路工人击杀。“它从未被教导过害怕人类”,这是麦克斯韦尔对米吉之死的总结,但他同样明白,这恰恰也是动物之爱如此纯粹、宛如神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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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书名“闪亮的水环”,麦克斯韦尔原本指的是海湾小木屋附近的一处瀑布,他将其视作此地的灵魂。但对于读者而言,本书最闪亮的或许还是水獭——当它从水中跃出,带着信任走向本不必如此复杂的人类世界,渴望单纯之人的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便会被触动,而他的生活也会因此而“闪亮”。
有光透过的“树”
《树》的作者幸田文同样出身不凡——其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与尾崎红叶共同开创“红露时代”的幸田露伴。但也正是这样的家世,让幸田文早早便背上了压力:从小父亲便在家向姐弟三人讲授知识,而天资聪慧的姐姐总是更早掌握,幸田文不免心生嫉妒;可是等到姐姐不幸早逝,“对姐姐的嫉妒”反而愈演愈烈——幸田文很难不把父亲对自己的些许失望,与对姐姐离世的遗憾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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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日]幸田文 著,史 诗 译,海峡文艺出版社2025年出版
当然对于写作散文集《树》中这些文章的幸田文而言,这些都已是往事了。《树》的第一篇《鱼鳞云杉的更新》写于1971年,彼时幸田文已过花甲之年。她以老练但依然充满好奇的眼光审视树木世界,“古木并未单纯地死去,新树也没有单纯地活着。看够了生死的衔接与轮回的残酷,便不会再纠结于任何事物……微风拂过,吹动着阔叶树那红黄相间的树叶,装点起我的归途”。经由树林的自然更迭,幸田文仿佛窥见了万物的轮回之道,而这份顿悟所开启的既是观树之旅的归途,亦是作者生命的归途——本书最后一篇发表于1984年,六年后幸田文离世,再过两年,此书才作为遗作得以出版。
只是道理人人会说——谁人不知“病树前头万木春”?——但真要做到,又实在太难。《树》的趣味很大程度上源于幸田文对观察树木时的敏锐,与她观照自身时的坦诚相交互。就像是第一篇刚领悟到“不该纠结于任何事物”,第二篇《紫藤》却又开始计较前尘往事——前面有关她早年心结的内容即源自这一篇,而她的心结还不止于此。接下来幸田文又回想到自己生下孩子之后的某一年庙会,父亲让她带孩子去买花,结果孩子挑中了“最高贵的紫藤”。虽是自己父亲出钱,但幸田文仍怕破费,幸好孩子重选了价格低廉的山椒树。不料此事却惹得父亲大怒,认为这样会扼杀孩子对自然的热情,“在金钱上絮絮叨叨,却不关心如何滋养孩子的心灵……”
此事如何收场?孩子平安地长大了,但对自然也确实无甚兴趣。这一度令幸田文感到惶恐,甚至指望女儿的孩子降生以后,能让这份遗憾在外孙身上得到弥补。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必多此一举——女儿的丈夫是个植物迷,在他的影响下,女儿“也开始注视起花朵、疼惜起新芽来”。由此这段往事——对女儿的歉疚,也许更多是对父亲的歉疚——终于得以放下。
人世无常,但无常本身却可以构成一种常态。反过来,在寻常的、程式化的日子里浸淫太久,人本身反而会变得脆弱。幸田文酷爱杉树,《树》中光是以“杉树”直接为题的文章就有两篇,或许正是因为杉树具有将无常的命运化作支撑自我生长的常态的坚定力量——“屋久杉的理部……由于长期支撑着自身的重量变得坑坑洼洼,俨然成了力量的集合……我在都市生活中渐渐衰老,因此当我偶然来到自然之中,目睹如此的强大时,总会立刻哀伤起来”。再一次,幸田文提醒我们,树的顿悟、坚韧与强大力量,也许人永远也无法企及,但人也不必始终哀伤,因为人也有自己的力量、与命运缠斗的方法,以及欣赏一棵树的幸福。
更完美地,她还可以欣赏斑驳树叶间透过的日光——日语中以“komorebi”一词专门表达这一意象,这种闪现于日常的奇迹,在某种程度上或与本雅明提出的著名的“灵光”同义。幸田文的这本《树》,后来出现在维姆·文德斯2023年的电影《完美的日子》里,而阅读这本书的主角平山先生,每天都会在午餐时间到公园用相机捕捉“komorebi”。
所以,这一切有何关联?也许有,但亦不必有——若有一日能与树为伴,又恰巧有光从树荫透过,一切便已足够完美。
小说家后院里的“鸟”
相比《闪亮的水环》与《树》在书写自然的同时融入了更多有关“人世”的思考,小说家谭恩美的《后院观鸟》乍看起来要纯粹许多。2016年,64岁的谭恩美迷上了观鸟,于是潜心学习相关知识,还顺便捡回了画笔——七岁时她本来暗自立志要成为艺术家,但她的父母比她更早一步,在她六岁时就决定让她成为神经外科医生。这本书收录的内容便来自她从2017年到2022年这五年间的观鸟笔记。前后对比其实不难看出,谭恩美的鸟类学知识进步明显,至于画工更是天赋尽显——甚至会让人好奇倘若有平行时空,“艺术家谭恩美”会不会比“小说家谭恩美”成就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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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观鸟》,[美]谭恩美 著,李 倩 译,海峡书局2025年出版
当然,既然是小说家拿起笔,这些笔记里自然少不了“角色”与“情节”。尽管谭恩美自己表示这些内容均是信笔而成,但细心的读者还是可以看到一个个小故事的生成。比如她写安氏蜂鸟,“要是我站在喂食器旁,似乎更容易招来雌性安氏蜂鸟。我仿佛成了雌性蜂鸟的保镖,负责威慑雄性蜂鸟不敢近前驱赶。”寥寥数笔,一幅极具戏剧性的画面便跃然纸上;再比如写到一只不良于行的狐色雀鹀,“狐色雀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似乎想弄清楚是什么阻碍了它的行动。它身体肿胀,又动弹不得……拖着那双变形又无法弯曲的脚,它显然在树上停不了多久。像是为了反驳我,它飞了起来,落在附近山茶花丛的枝头上”。一个可怜又倔强的角色由此呈现在读者眼前,“鸟能经受的,令人惊叹;经受不住的,令人哀叹。但愿这只鸟能令人惊叹”。
另一方面,正如这篇笔记结尾所体现的,这种文体的好处,便在于写作者不必费心编织结局,因为现实中的很多偶遇本就不会有结局;但相应地,由于一切在现实中发生,观察者仍需要对自己视域以内的状况负责。如“狐色雀鹀”的后续是谭恩美只能暂时关闭自家后院的鸟类喂食点,因为这只鸟得的很有可能是一种名为禽痘的传染病。类似的事件还发生过好几回,而除此之外,她还必须为自家后院会有哪些食客光顾操心,毕竟不只有鸟儿喜欢她供应的面包虫——“恩美小餐馆”一度被黄蜂霸占。但对于自然的法则,谭恩美尽量不去干涉:人类怜爱小鸟,可食物链的安排难以更改。“猛禽和鸣禽在我的院子里相遇,一方是食客,另一方则是晚餐。我尽量不偏袒任何一方。”
到这里,“观鸟”的魅力,或者至少是谭恩美对它的热情,或许已经有所明晰。这项活动提供的是有限的视角与有限的干预可能——你的观察与行动,最终只能归于等待,而等待最有可能指向惊喜,“就像我写小说,一个角色的意愿和另一个角色的信念开创了一个故事,却随时都可能改变”。我们常说小说家也是一种“上帝”,因为笔下角色的命运全由他一人主宰。但观鸟显然让谭恩美得以卸下这份重担,只是观察、记录、想象鸟儿与万物如何流转,这样的活动,指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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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谭恩美手绘安氏蜂鸟图
也正如《瓦尔登湖》中的名句,“唯有我们清醒的时候,天光才大亮……太阳才不过是一颗晨星罢了”,唯有我们观看万物,我们的眼光才重新澄明,看清生而为人不过是命运一种。“自我”何为,也不过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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