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马上要出货了？我都害怕”

“别挤了行吗，人都站不住了，干啥啊！”一位被大爷大妈挤在中间的女生，一边扶着自己的眼镜，一边皱眉喊道。

4月21日晚上的8:07，刚下班的李夕匆匆赶到北京姚家园万象汇地下一层的七鲜超市，虽只晚到了7分钟，但人已经多到连购物车都不够用了，她只能提着购物筐挤进人群。不知已经进行了几轮争抢，现场一片混乱。晚8点，这家超市准时开始每晚的日清（即每日清空库存，避免商品隔夜销售），虽然是工作日，超市里也呜呜泱泱全是人，和楼上冷清的商场形成了鲜明对比。

晚8:07的七鲜

有同样日清活动的还有盒马、沃尔玛、物美、永辉等各种老牌的、新兴的，甚至是网红超市，都加入了这场打折揽客的角逐，都像灰姑娘故事中被施了魔法的南瓜马车，每晚8点，变身“穷鬼天堂”。

不过七鲜的火爆程度远超其他几家超市，从上面的场景就能看出来了。有网友就曾发布过一则视频——在刚打开卷帘门的时候，大爷大妈就弯着腰闯进了超市，阵仗堪比最新款iPhone上市那天的黄牛们。还有网友吐槽自己遇到大爷大妈直接上（别人）购物车里拿，甚至上手里抢的离谱经历。也有年轻人叫苦，说自己根本抢不到好东西，甚至“七鲜怎么抢过大爷大妈”都成了小红书上的搜索关联词，能搜到143篇笔记。

晚间清仓的突然火爆，可能源于两个月前，社交媒体上流行起的一种挑战——试用100元在晚8点后的北京能买多少东西。一位博主用10.88元买到了白天16.88一盒的芭乐，14.8元买到了白天24.8元一盒的凤梨，5折买下了1整只乌鸡……视频得到了53.7万的点赞和42.1万的分享，评论区有人在征集打折超市的名字，有人分享自己的打折超市购物体验，有人惊叹北京的物价，一位七鲜的拣货员甚至表示，自己“每到打折点都害怕，老太太们像丧尸”。

李夕就是在刷到这些视频后，专门在第二天下班来到了家附近的这家七鲜。

我是在8:02进入超市的，比李夕早5分钟。大爷大妈们已经开始了抢夺，力气难以与之抗衡的我，一直在外部徘徊，等人群散开后，才看到地上摆着几个箱子，里面有打折的当归菜、有机西兰花、富硒芹菜，以及一堆我叫不上名的绿叶菜，都是半价。至于网友们推荐一定要抢的49元6盒的蓝莓，50元出头的大连美早樱桃，早就没了。

箱子里剩下的西兰花

正当我忙着选菜时，另一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抢购，这一次上新的是酸奶、肉类、面点和熟食。大家推搡着，争抢着，甚至一位来送货的工作人员都被围住难以脱身，只能吐槽到，“这点东西至于吗？”

不到两分钟，抢到了热门商品的大爷大妈离开货源地，一群年轻人才慢慢走到箱子旁，开始筛选剩下的东西。而箱子里剩的，要么是保质期不到一天的窝头和凉菜，要么就是要将近20块、性价比并不高的酸奶。

我看着李夕在箱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两盒酸奶，一盒西红柿和一袋茼蒿苗，全是半价，她说自己其实不经常吃这些，但“受到现场那种氛围的影响，就想买，就想抢。”

另一边，大爷大妈已经推着自己的战利品，前往了第二个战场——仓库门口。一位好心的大妈告诉我，赶紧去门口，工作人员有可能会推着一车日清的产品出来，再不去一会儿就没了。

仓库门前至少站了30几个人，兵分两路，年轻人站左边，大爷大妈站右边，双方都翘首以盼。

看着人群，一位中年男性一边摇头，一边伸出手拦着即将挤进人群的妻子，“这么多人你别抢了，太吓人了这也，没必要！”但对方却不为所动，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中。看这架势，一位带孩子的女士躲在后面和同伴吐槽，“是不是马上要出货了？我都害怕。”

超市的集体促销

打折超市里，拥有最强战力的就是大爷大妈。

他们的购物车里堆满了打折商品。没抢到一件心水好物的我，既羡慕，又有一种没占到便宜的挫败感，决定找这些大爷大妈取取经。

一位抢到了特价蓝莓的大妈说，工作人员一般会先推出来一波蔬菜水果，自己每天晚上7:30到超市的仓库门口，就能抢到第一波蓝莓、奇异果，“但每天几点放，放几波都没谱。”也有位大爷表示，能不能抢到好东西“都没准，每天有没有肉都不一定呢”。

有些大妈甚至组成了抢货团——当鲜花这类最后一波清仓品被工作人员用小推车从仓库推出来，有两位大妈合作默契，一位在前线抢花，一位在后面值守，看着购物车里的“宝贝”。前线的大妈抱着至少十束花走到购物车旁，和她的伙伴一起选了选，最后留下三束放进了购物车，剩下的重新扔回了小推车。

抢花的大爷大妈

而这位大妈每抢到一个商品，都会拍照发给自己的老姐妹，并询问“你要不要？这个保质期到X月X号，你不要我给送回去了。”

见此情景，不少年轻人被劝退。

“以前偶尔还能买到几个，现在大妈们组团儿来抢，有负责拦着不让靠近的，还有疯狂装车的，特别服，根本啥都买不到了。”一位网友吐槽，“体验也变得特别差，再也不是以前我喜欢的七鲜了，去的少了，谁爱抢谁抢吧。”

当我向超市工作人员表示同样的想法时，她建议我以后早上来，能抢到的东西更多，概率更大。她告诉我，超市每天会有两场清仓，上午场从8点到12点，晚间场从8点到10点，上午场货更全，且人少，晚场的货有很多都是白天没清完接着清的。

学到了一些抢购规律，我决定再选几家超市去打卡逛逛。

听说位于北京四环的伊藤洋华堂，一到晚8点就有打折便当，第二天晚上7:50，我来到了这家老牌日本超市。

刚进超市，没看到一位消费者，只看到一位工作人员支着小摊卖排骨，吆喝3盒打包买走只要136块，“如果想要的话，再送你一盒。”这跟七鲜的火爆场景简直天壤之别。再往里走，还有一批低价肉，100元可以买到5盒110g左右的牛肉或4盒280g的猪肉。

打折促销的肉片

一位工作人员还告诉我，“如果你买完这次，白天再来的时候，只要告诉他之前买过，就会给你打折。”相当于用一次购物办了张打折会员卡。

我问，“这么便宜能挣到钱吗？”

“薄利多销呗，没人来只能这样。”她说，自从楼上的商场开始装修，超市就一直这样人烟稀少。那天与我擦肩而过的也都是年轻人，没有一位大爷大妈。一个小时后，我离开超市，货架上那些打7-8.5折的小食、蛋糕、便当，还剩了一大批。

4月24日晚8点，我又准时出现在石景山区的永辉超市门前，这是北京首家学习胖东来的自改门店，刚营业半年多。

先映入眼帘的零食区，没多少人。但往里走后，才发现是我“轻敌”了——人都聚在熟食区和烘焙区。所有打折食品被摆在柜台上方，有猪耳朵、羊头肉、小龙虾、鸭脖、大拌菜等……白天没卖完的产品都会打折促销，品类比七鲜还丰富。

摆放在柜台上的清仓产品

一位熟食区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如果想要人少一点，“千万别周末来。”商品剩的不多，超市就不会进行打折促销，“平时周内卖的不是很好，到晚上就打折日清，有8折的有7折的，最多是6折。”

但这里以年轻人居多，至少有7成。和大爷大妈不同，他们不是一窝蜂地抢，而是在柜台周边围成一圈，跟流水线一样，看到中意的食品果断放进购物车里。

看着摆满了产品的柜台，我和朋友没忍住也买了几大盒，以200多块的战绩离开。

“打工牛马的三餐专等超市打折商品”

不置可否，大爷大妈肯定是晚间打折促销的最大获利者，既用实惠的价格买到了想买的菜，又打发了退休后有钱有闲的时间。去七鲜那天，我连着问了几位大爷大妈，都说自己几乎每天都来。

有网友甚至怀疑大爷大妈是不是已经成了七鲜代购，“一个老头买了十袋青菜能吃完吗？过两天就黄了。肯定是拿出去摆摊了。”

不过对于超市附近的打工人，晚间打折促销则是自己的优选食堂。在发现晚8点的超市比菜市场还要划算，他们下班的第一站，不再是家里，而是打折促销的超市。

一位每周都会在晚上去超市采购的年轻人就告诉“后浪研究所”，从2023年偶然发现公司附近的超市会在晚上8:30开始打折后，自己每周都会去超市采购两次，一次买好三天的伙食，她说，“打工牛马的三餐专等超市打折商品。”

《昨日的美食》剧照，图源网络

也有些失业的年轻人，把晚间清仓当成自己的省钱妙招。

有人总结了夜晚超市省钱攻略，汇总了各个超市晚上打折的时间，说用低价也能买到新鲜的菜，也有人把自己逛七鲜抢折扣的视频拍成vlog，成为了“爱逛七鲜”的博主……

而超市也确实打着实惠的价格，吸引了很多消费者。

晚间打折清仓并非超市今年才有的活动。最早可以追溯到生鲜超市钱大妈头上。这个2012年开设了第一家主打“不卖隔夜肉”的生鲜门店的品牌，在国内首创性地提出了“定时打折”的清货方案——每晚7点开始，全场9折，每过半个小时，折扣力度加一，直到11:30，开始全场免费派送，只为确保门店每天卖的都是新鲜货。

2017年，盒马推出自有品牌“日日鲜”系列，每天晚上8点过后开始打折，卖不完销毁。品类也逐渐从蔬菜、牛奶，扩展到了水果、肉禽蛋和3R产品（Ready to cook即烹，Ready to heat即热，Ready to eat即食。近几年，沃尔玛、七鲜、被胖东来爆改的永辉超市和物美超市，甚至主打高端的精品超市，也接连开始了晚间折扣。

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只买对的，不买贵的”，超市们也用越来越低的折扣，迎合着年轻人的消费需求。

但目前看来，似乎超市要面临的挑战更多。

对于这些超市来说，日清的策略是能吸引想要买打折商品的消费者，并清掉即将过期的产品，但也面临着原价商品难以售出的情况。毕竟对于年轻人来说，有了低价能买到的新鲜菜，谁还愿意花原价去购买呢？

2022年，钱大妈就因为经营异常，暂停了北京的所有门店。一位加盟商曾表示，日清的模式在北京并不赚钱，“因为我们毛利太低了，它的营销方式还是适合于南方，北方还是慎重一点，这种日清的模式损耗太大。”

但薄利多销的日清模式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如果稍微调整价格，很容易导致客户的流失，让好不容易找回的客户市场，功亏一篑。

而且消费者也不一定完全会对这种模式买账。

随着大爷大妈的涌入，年轻人在生鲜超市的消费体验大大降低。社交媒体上关于七鲜清仓混乱的吐槽每天都有，有人说七鲜再也没有了超市刚开业时的体验感，也有人表示自己去了一次后决定再也不去了，有人发现抢特价菜搭进去的时间成本，比去菜市场卖菜还贵；有人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抢回家的蓝莓，没多久就长毛了；也有人发现自己买回家的熟食，还没吃完就过期了……

《蜡笔小新》剧照，图源网络

年轻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费尽周折，得到的不是省钱，而是浪费。8点后去抢打折商品的热度，逐渐冷却。

前几天，李夕也告诉我，她买回家的酸奶，一周后全都过期了，自己白白扔掉了4盒。“平均算下来，每个酸奶的单价，我还多花了几块钱。”

她决定，以后还是不掺和打折清仓的事儿了。或许每天下班后，去家附近的菜市场挑两根黄瓜、称半斤排骨，再和卖菜大姐讲讲价，才是最适合她的购物方式。